一個公務員的“二胎夢”
李敏一直想多要幾個孩子。
在她看來,這可能是某種與生俱來的天性,無關財富、地位和工作性質。
但她自認為是整個社會里,最不能生二胎的那一類人。身為一名公務員,特別是在對計生工作有所接觸的前提下,她深知多生一個孩子,將使自己的工作和前途遭受毀滅性的打擊。
當“單獨可生二胎”的消息傳來時,她天天盼著北京出臺具體的實施方案——她已經35歲,再晚一點,就來不及了。
“光欠”與“李八百”
“我們就你這一個孩子。”母親曾對兒時的李敏反復強調。偶爾,還會補上一句,“而且是個女孩子。”
那時候,她并不理解這話背后的意義。只記得,父母加班的時候,自己便喪失了人身自由,被鎖在房間里,哪也不能去。窗外是同齡人玩耍嬉戲的打鬧聲,她只能在“小黑屋”里寫作業,眼巴巴地等待那扇門能打開。
“孤獨,好像全世界就你一個人。”她回憶。
當自己成為母親后,李敏漸漸明白,這也許是因為他們害怕失去女兒。
李敏出生于一個小康家庭,母親是位國企工人,父親是位教師。兩人結婚時,正值1970年代國家推行計劃生育的基本國策。那是一個無論黨政機關還是企事業單位,都強調政治覺悟的年代,工人和教師同樣要響應這個號召。
李敏的家鄉,很多居民剛剛完成農轉非,家里大多有好幾個兄弟姐妹。在“養兒防老”等傳統觀念的影響下,依然有不少人選擇多要幾個孩子。這種與政策相悖的選擇,會招來一筆超出承擔能力的罰款,或失去工作崗位的處分。
一些李敏同齡人的小名,能夠反映出處罰措施的嚴厲:光倩,即“光欠”,孩子父母借錢交了罰款,一貧如洗又欠著外債;“李八百”,因為超生,被一口氣罰掉800工分,對掙工分的農村家庭來說,好幾個月白干了。
這種影響是沉重而持續的。一對在當地某國企當工人的夫妻,因為生了二胎,雙雙被開除公職,只得回老家靠幾畝果林維持生計。如今兩個孩子已經工作,一家四口的生活依然艱辛。
這樣的大環境下,李敏的爸媽選擇“只要一個孩兒”,她也因此成為推行計劃生育政策后中國第一批獨生子女。
25歲那年,李敏正式成為一名公務員,在鄉里的計生辦辦公。這不是她的主抓工作,但身邊同事們整天忙得焦頭爛額,她多少“耳濡目染”,了解了具體計生工作的難處。
“一票否決制”
這顯然是份費力不討好的活兒。
計生工作一直是鄉里的重點工作,有一項指標不達標,就會面臨“一票否決”——失去參評優秀黨委和優秀鄉鎮的機會。除了做好避孕節育知識宣傳、免費發放計生用品等前期工作,還要聯合村委會進行挨家挨戶的孕期婦女普查,并即時上報。
一旦有人抱著僥幸心理,將會面臨一場“立體式”打擊。
一位做計生工作的老同事說,多年前,也發生過荒唐事兒。
某村一位婦女已經超生兩個女孩,這次好容易照了B超確定為男孩,人便東躲西藏。隨后,鄉長帶隊,鄉里的執法部門、司法部門、衛生部門與計生部門聯合出動,來到該村民家進行勸說,希望做通思想工作,主動做掉孩子。
不出所料,大門緊閉,里面的人拒絕配合。半天過去,幾十號人最終做了這么一件事兒:任憑老人嚎、孩子哭,最終把藏匿孕婦的房子給拆了,以此對村里其他人起到警示作用。
該婦女被控制后,上廁所的時候跳窗而逃,并躲過層層“追捕”,最終生下了孩子。后來,這一戶給男孩起了個小名,叫“狗追兒”。
計生工作人員下基層,家家戶戶都關起大門,“避瘟神似的”。早年間,如果實施強制引產,計生工作者會買好營養品、衣物甚至衛生用品,去衛生院安撫。那可是主動上門挨罵,一家子人會挑最難聽的字眼,“問候”工作人員的好幾代先人。
“老百姓不理解這項工作的意義。”李敏說。如今都是以說服教育為主,不允許再采用任何強制性手段。
李敏所在的單位,上至領導,下至科員,沒有一個人選擇生二胎,孩子都是清一色的獨生子女。
這不僅僅是為了起示范帶頭作用。按計生法規,生二胎要繳納一筆社會撫養費——因為多一個孩子,很多方面都要占用社會資源。這筆錢按照全市上一年 公布的人均生活水平為基數(農業、非農戶口基數不同),以3至10倍的倍數進行處罰。“執行3倍的情況很少,一般是5至10倍。”一位負責人介紹,“18 萬是起步價,最多罰36萬多。”
和普通老百姓不同,公務員群體要面臨的不僅是金錢上的損失。膽敢以身試法,將會被“一票否決”,丟掉飯碗。
2003年9月1日《北京市人口計劃生育條例》實施,對獨生子女家庭做出具體的獎勵規定,并明確了違法生育(沒經過審批生二胎,便屬于違法生 育)的處罰:黨員干部,要接受黨紀處分,公務員開除公職。“也就是輿論常說的‘雙開’,是全社會人群中后果最嚴重的。”該負責人說道。
“你連工作都丟了,生存都成了問題,還談什么再生一個孩子,沒人敢。”李敏評價,“公務員群體,是對計劃生育政策作出過重大貢獻和犧牲的。”